赵作海再次以悲情的形象亮相——一场血本无归的投资,吞噬了他最后的积蓄。被称作河南版“佘祥林”的他,2002年因故意杀人罪被判死缓,2010年改判无罪。十一载铁窗生涯,换来的是65万国家赔偿金。
出狱五年,他曾是维权明星,参加传销组织,与亲人反目,最终折戟民间借贷,甚至连婚姻伴侣也卷入是非争议。他一直想用这笔钱过上新生活、好日子。然而,如今的他家产败光、白发苍苍。
雪上加霜的是,据涉事借贷公司内部知情人士透露:公司从赵作海手里拿走的每一笔钱,其妻子李素兰都收取了“数额不菲的回扣”。
病人赵作海
蜷缩楼道病床上的赵作海目光直直的,仿佛灵魂都随着钱财一并被抽干了。
一件病号服被他穿得油腻发黄,手上还扎着带有血丝的针头,但他只顾得念叨:“全都没了,钱都被骗光了,我都不能活啊。”
去年,他和妻子李素兰将40万元积蓄借给了商丘鑫国家房产投资管理公司(简称鑫国公司),其中包含赵作海获得的65万国家赔偿金中仅剩的20多万元。
年初,债主跑路,投资公司断息,本金一并没了。7月6日,老赵在一家4S店找债主讨钱,与安保人员发生撕扯。据李素兰描述,他被甩倒在地,昏迷不醒。送到医院抢救时,赵作海已经高血压至180mmHg,并伴有心房颤动,接受了一周的住院治疗。
就在今夏入伏那天,夫妇俩却成了医院里不受欢迎的人。两三天前,商丘第一人民医院的住院医生就发现蹊跷:赵作海已经康复,却不愿办理出院手续,他说“想等投资亏钱的事解决了再走”。
随后,接连有媒体记者探访病床上的老赵。夫妻俩索性离开医院,外出接受采访。提心吊胆的医院下了出院的最后通牒,因为赵是名人,连他们欠下的500多元治疗费都免去了。
“我们已经身无分文了,连吃饭都要靠朋友们接济。”李素兰诉苦。后来,在接受一家媒体的宴请时,她点了三个荤菜:霸王鱼、背金蝉和烤羊排。赵作海一个人消灭了两碗饭以及大半盘羊排。
饱餐后,一直苦着脸的赵作海才稍显轻松。他沉默且面无表情地看大家聊天,一旦与人发生目光接触,便努力挤出些许笑容作陪。
他正处于一种矛盾的状态中,一会称自己“不抽,戒了”,推辞递过来的香烟,但很快又动作熟稔的接过大火气,贪婪地吞云吐雾。当李素兰推门而入时,已经掐掉烟头的他猛地端坐起来,双手下意识地放在膝盖上,神情紧张得如同犯了什么错误。
这一系列动作让人困惑。已获得5年自由的他,似乎还没从狱中的生活走出来。
“外面”的世界
赵作海至今记得,最后两次被叫到狱长办公室的情形。
对方两次都问了相同的问题:赵作海,你犯了什么罪?
“杀人,我是杀人犯。”他总这么回答。前一次,对方一阵长吁,让他回了监号。
但最后一次,监狱长说了句:“你杀个屁啊。”
听罢,赵作海泪流满面。11年来,他在狱中勤恳地打扫卫生,待人唯唯诺诺,连狱警都夸他表现好。他也从死缓两年执行,改到无期,后来又减到20年。
出狱后的几个月,是他人生最风光的阶段,不断接受媒体采访,反复讲述当年狱中“挨了一个月打”的经历。说起这回忆,赵作海至今颇为兴奋。
令不少村里人羡慕的是,他很快获得了65万元的国家赔偿,他自称为“挨打钱”。政府还为他盖了新房子。他很快掏出10万元,为大儿子办了一场风光的婚礼。
很多方面,他却出奇的抠门。与村民聊天时,他连根烟都舍不得掏。入狱前的情人杜金贵十多年来带着他两个孩子,有人建议给杜点钱,但赵作海说:“我还不给她咧。”
那段时间,维权人士蔺文财找到了赵作海,并带着他处理各地访民的申诉。
在他的印象里,即使随意地喊一声“老赵”,他也不自主的双腿并拢,站得笔直,并附上一声“到!”
聊天时,无论谁发表意见,他都点头说是,那怕双方的观点对立。蔺文财推测:“也许监狱的生活,让他变为一个没有主见和立场的人。”
哪怕是熟人不下心掉在他身边的东西,他也从来不捡——在监狱,一旦捡了,可能就会有人去打小报告。显然,他已对高墙内的生活产生本能的、根深蒂固的恐惧。
2010年秋天,当时还是伸冤者的李素兰找上门来,当晚留宿。赵作海承认,自己犯了错误,便不再多说。对此,李素兰的说法是:“我告诉他,我既然给了你,就不会告你强暴我。”
2011年1月1日,赵作海与李素兰结婚。更早的2010年的12月初,李素兰独自回老家办了与前夫的离婚手续。
那段时间,赵作海曾接到其前夫的电话。蔺文财回忆:“对方说的很不干净,但老赵一声不吭,一点反应都没有,我当时想,是不是关监狱给他吓傻了?”
婚后不久,赵作海便与蔺文财结束了合作关系。
走一步,错一步
用一位朋友的话说,如果赵作海出狱后便老老实实种田,“一年连5000块都花不了就能过得很滋润”,远不止于走到现在的光景。
“但他总想着赚大钱。”闵凡玉说。他是赵作海的朋友,几年前的上访过程中曾受到他的帮助。
2011年3月,两人前往宁夏贺兰县考察一个“资本运作项目”。一位“老总”每天开着路虎带两人四处参观,声称这里马上开发,中央也派了大领导来这里讲课。“只要投资,不久的将来他们会成为千万富翁。”
当时赵作海咨询了不少朋友。有人一听便判断出是传销,劝他不要参加。
但赵作海还是拿出7万元与妻子加盟了该组织。让他信不疑的一点是,组织发了一套“几千块钱的名牌西服”。但一位同在组织的知情人称,“一看就知道也就几十块钱”。
后来,赵作海还曾向蔺文财打电话,试图发展他为下线。不久,该传销组织被媒体曝光,夫妻俩被营救出来。但李素兰坚称,“组织”已经答应特事特办,将赵作海的钱归还,如果不是有媒体继续热炒,警方抓走了传销头目,“钱也许就还了”。
2012年春,赵作海夫妇投了4万多块,开起了“赵作海旅社”。 “一年下来,不亏不赚,只保了本。我们的劳动没回报,就相当于亏钱啊。”旅店很快就关张了。
而当时媒体报道的另一个版本是:因缺乏经营经验,营业额甚至难抵水电成本,4万元全赔了。
家在山东费县的闵凡玉,当时便邀请赵作海夫妇去他开的山庄饭店,帮忙做经营。据闵的描述,老赵非常勤快,看见有垃圾就跑过去清理,正值寒冬,他每天都起的很早来扫雪,“我拦他都不管用”。而李素兰“每天都要换好几件衣服”。
闵凡玉后来准备将这家回族餐厅换为汉族餐饮。身为回民的李素兰认为,这是在赶他们走,与闵不欢而散。
赵作海也曾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。2014年初,商丘市中级人民法院为他介绍了一份清洁工的工作。清洁队的程队长回忆:“老赵干得不错,表现比较好。”但矛盾又一次出现,李素兰认为,干同样的活儿,赵作海每月拿1200元,而别人拿能拿1600,就连过节的福利,诸如月饼,都比别人少。“而且(清洁队领导)不让别人和老赵说话。”她认为这是歧视老赵的经历。
为此,程队长澄清,按工作量算,赵作海做的是单人工,理应每月800元,干双份工才能拿1600,“清洁队照顾他才提到了1200元”。此后,便不再做任何解释。
不过,赵作海曾对媒体说过,不喜欢穿清洁工的桔色反光背心,“穿身上跟蹲监的犯人一样”。
回扣疑云
让夫妻俩放弃这份工作的另一个重要因素是,他们发现了一个更轻松的赚钱方式。
早在2012年,两人便尝试将小额的资金投入鑫国公司,尝到了甜头,而每月一分五的利息后来找到了二分。李素兰称,后来她便在这个公司做了保洁。
后来将40万全投进去后,每月可固定获息8000元。赵作海称:“我每个月工资存一点,利息存一点,再省吃俭用点,以后养老有指望了。”为了省钱,他经常“每顿就吃两个馍”。
但他们又一次押错了宝。2014年11月,随着借债人张卫东的跑路,投资公司破产,连本带息,全都没了着落。
这个涉及586户借贷人、金额过亿的民间借贷案,仍未立案。商丘市公安局经侦支队一名工作人员称,在目前的侦办案件中,既无张卫东,也无鑫国公司的涉事案件。而一位商丘市处置非法集资专项小组的工作人员,被问到“是否知道赵作海也牵连其中”时,哈哈一笑,称自己并不知情。
提起国家赔偿,赵作海就会掉眼泪。算上此前大儿子没打招呼就取走的14万元,几年来陆陆续续投在一些“直销”保健品项目里的钱,这65万如今已一分不剩。
“如果拿回这笔钱,我会回老家好好种地。”赵作海少有的语气坚定。但很快他又如同打了蔫的茄子,因为李素兰随即反驳:“你回去种地,那我呢,我能回去么?”
两人之所以出来住,是因为与大儿媳发生争吵,难以共同生活。他与亲戚的关系也势如水火,老家房子斜对面,便是他叔叔赵振举的家。但赵振举家门前修的水泥路,到了赵作海家门边断了。有村民称,也是因为钱的关系。
夫妻在商丘贫民区租下的房子,也已经拖欠了一个多月房租(四百多元)。
对四处碰壁的赵作海而言,还有一个可能雪上加霜的消息。
一位来自鑫国公司的知情人士称,李素兰是公司的业务员,并非保洁员。她拉来的每一笔单子,包括赵作海的,都要算在业绩里,公司已经给了她数额不菲的回扣。
向李素兰求证此事时,她起初并未直接回答,后来又予以否认。当夜凌晨1点钟左右,赵作海用李素兰的手机打来电话,称他的30万元是“自愿投出去的,与李素兰无关”。
李素兰到底有没有拿回扣?记者向赵作海求证时,他先是沉默了两秒,然后用略显苍凉的语气回答:“不知道……她应该不会拿的……”
说这句话时,一向语速很快的赵作海,突然慢了下来。
作者:刘畅 姚舜 栏目主编:王辰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