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记者红梅生前照片。
在内蒙古自治区鄂尔多斯市杭锦旗广电办公楼记者红梅的办公桌上,一本纸质日历永远停留在了4月5日。
桌子上,依稀可见她往日办公的痕迹:几页打好草稿的新闻稿,几本文稿材料,一只画着长睫毛小猪的杯子,里面还有未喝完的白水。
抽屉里,放着她13岁儿子的作业本,一只青花瓷图案的发卡,几厚摞新闻稿,还有8本荣誉证书:2008年被评为全旗优秀新闻工作者;连续数次被授予对外宣传工作奖项;2013年被评为年度先进妇女工作者。
红梅的同事说,她用修长的手指改稿子的场景还历历在目,可惜她再也写不了了。
4月6日下午,红梅疑因遭家暴惨死家中。杭锦旗公安局刑侦大队表示,红梅的丈夫金柱因涉嫌故意伤害被刑事拘留,截至4月20日,案件仍在进一步调查中。
19日上午,鄂尔多斯市妇联主席娜仁花探望红梅家属,表示愿意帮助红梅家属督促办案进程,并为其寻求法律援助。
尸检发现肋骨断掉7根
红梅的最后一条信息。
4月5日下班后,红梅和几个好朋友吃饭聊工作,晚上8点多回到家,丈夫金柱把她拉进家门口的私家车,持续施暴了50分钟。
“他扯着妈妈的头发往玻璃上撞。”13岁的儿子小雅(化名)目睹了这一切,并在第二天告诉了大姨咏梅。
咏梅猜测,可能是红梅回家晚了,引起金柱的不满。
小雅对咏梅说,5日晚上金柱在私家车上对红梅施暴之后,又把她拖进家里,继续吵闹到6日早上5点多。
6日上午,杭锦旗安监局刘局长接到了金柱的请假电话,称“有事”。
8点多,红梅来到姐姐咏梅家里,向咏梅诉说了前一天晚上的遭遇,咏梅通过粉底,还能依稀看到小妹鼻子上的淤青。
“她6日上午就一直捂着胸口说不舒服,我帮她给单位请了假。”姐姐咏梅也在杭锦旗广播电影电视服务中心工作,担任汉语新闻部主任,小妹红梅是副主任。
咏梅那天想留妹妹在娘家吃饭。红梅担心年迈的父母看到自己淤青的鼻子伤心,就回绝了姐姐,回自己家休息去了。
谁知这一次再见,就是永别。
下午2点多,金柱来到离自己家1公里左右的“久久宏”小卖部。老板娘回忆:“他经常来买酒,那天他坐在小卖部的桌子旁,喝了半瓶,大概4点钟,他又买了一瓶酒带走了。”
下午5点多,小雅放学了,妈妈没有来接他。他独自跑回家里,敲门时发现门从里面锁上了。小雅家是一栋有些年代的小二楼,他爬到楼旁边的栅栏上,看到二楼窗户开着,听到爸爸在呼唤妈妈的名字“红梅,红梅”,但妈妈没有回应。
小雅亲眼目睹过数次家暴。他心里有些害怕,跑到外婆家,跟咏梅讲述了这一切。咏梅感到不对,骑着电瓶车带着小雅,晚上7点多赶到了红梅家。
120急救车已经在楼下了。咏梅匆匆跑进门,看到金柱在四处慌张走动,咏梅拿起门口的鞋子开始猛砸金柱的头,小雅也围上来用自己的小拳头砸向爸爸。
此时医生正在抢救躺在床上的红梅。
然而一切已经来不及了。“瞳孔早就扩散了。”医生说。
7日上午,咏梅的小姨其其格参加了法医的尸检。死去的红梅躺在冰冷的铁质床板上,其其格看到红梅胸口有两大片圆形淤青,耳朵后大片乌青,口腔里的肉已经溃烂:“法医翻开她的头皮,说里面有淤血,量还不少。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、六、七,法医数她断掉的肋骨。”
直到4月19日,红梅的家属仍苦苦等待着尸检报告。家属希望能早日把红梅的尸身安然下葬。办案民警对红梅家属说,因为她受伤较多,因此法医鉴定结果可能还需要等20天到一个月。
小妹离开后,咏梅每天早晨都会给她烧纸,“总感觉这都是个梦。”
生前向朋友诉苦“活着真没意思”
红梅所获得的部分证书。
4月1日是红梅40岁的生日,姐姐咏梅特意通过网聊用蒙语给她唱了生日快乐歌,红梅用蒙语回复了“谢谢”。
红梅从小生长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。母亲曾是杭锦旗蒙古族小学的语文老师,父亲曾是杭锦旗蒙古族中学的副校长,父母从未放松过对红梅的学习和思想上的教育。
后来,红梅成了杭锦旗广播电影电视服务中心的一名女记者。她身高一米七三,是杭锦广电里身高最高的记者。
让同事小蓉印象最深刻的,是红梅对新闻的热情。只要有采访任务,年轻记者不愿意去,她二话不说拿起机器就去了。杭锦广电的业务榜单上,还常常能看到红梅的名字。
同事大多亲切地叫她“红梅姐”。
红梅出事当天,震惊、悲痛笼罩着杭锦广电新闻部。和红梅共事十几年的柳女士当天因为悲伤过度动了胎气:“他们说红梅走了,我说去哪儿了,他们说在殡仪馆。我不相信,觉得她明天还能来和我说话。”
“她常常给我们洗脚、做饭。结婚之后,金柱对家里不管不顾,她还要照顾得了脑梗的公公。”红梅的母亲哽咽了,没有再讲下去。
买菜、做饭,家里的大小家务都是红梅一个人在操持。离红梅家不远的菜市场有个梁老板,他认识金柱十多年了:“都是红梅和她母亲来买菜,做了饭还送去给公公。金柱从来不管小雅和老爹,每天喝酒,打完麻将就来喝酒。”
红梅曾对自己的同事小梁说,她很累,“就像拉扯两个小孩似的。”
事发前一天晚上,红梅在吃饭时最后一次向朋友奇女士诉苦:“活着真没意思,好累。”
酗酒赌博的丈夫
2015年10月金柱为工作不认真等情况写的检讨书。
金柱今年42岁,在杭锦旗安监局工作。
蔬果店梁老板说,金柱不太爱笑,爱打麻将,爱喝酒。但他酒品不好,没人愿意和他喝酒:“这个人心眼太小,喝完酒就骂骂咧咧的,不地道。他经常‘捣鬼’骗红梅。今年3月他在我店里,接到了红梅的电话,问他在哪儿,他说他还在下乡没回来。”
红梅的朋友卫女士对金柱印象不好,她说,金柱赌博经常输,还欠了一屁股债,让红梅给她还。
红梅两个二十几年的好友回忆,金柱“小心眼”,总怀疑红梅对他不忠。和红梅聚会时,常常能接到金柱打来的质问电话。后来,因为担心给红梅带来麻烦,朋友叫她聚会的次数越来越少。
2014年元旦,红梅儿子读书的小学举行团拜活动,一群学生家长在饭店聚会。红梅的朋友卫女士说,当时红梅高兴就喝了点酒,家长送她回到家。还没进门,金柱就扇了红梅两个耳光。不得已,家长又把红梅送到她娘家。
金柱的工作表现也并不令人满意。安监局刘局长说,单位对于金柱的业务要求一直很严格,对金柱在工作中的不认真现象进行过严格的教育,去年还想把他返退给人事局进行重新分配。
刘局长拿出一份金柱2015年10月写的检讨书,他用工整的笔迹承认在工作中出现的迟到、早退和旷工等不认真问题,并立志改正。这之后,金柱工作表现才转好了一些。
儿子心疼妈妈,曾经对她说“妈妈,离婚吧”
红梅和金柱是小学同学,两个人自由恋爱,于2000年结婚。红梅的母亲还曾是金柱的小学老师,她说金柱小时候表现就不好,并不太同意两人结婚,但最终还是尊重了女儿的选择。
每一次女儿遭到家暴,老人家都疼在心里。结婚的第一年,红梅就受到了5次家暴。其中一次,金柱的父亲抱住儿子,让儿媳赶快逃走。红梅半夜12点多逃到了娘家,抱着妈妈就哭。
当时,红梅的父母就建议他们离婚。但红梅不愿意,老人依旧尊重了红梅的想法。
2001年,红梅怀孕了,丈夫的暴行没有停止。那一年,怀胎三月的红梅因为家暴而流产。红梅家人找律师写了离婚起诉状,交到了法院,但法院数次传唤金柱,金柱都没有出现。时间久了,红梅也动摇了,这次婚又没有离成。
后来夫妻俩的口角还在持续,与红梅20年同事的萨日娜经常能看到红梅腿上的淤青。
妻子的隐忍,并没有换来丈夫的良知。
2013年夏天,红梅还给金柱挑选了一件短袖,对办公室同事说:“夏天热,金柱晚上打麻将的时候能穿。”
然而那年10月,金柱醉酒后把恶拳挥向熟睡中的妻子。医院诊断红梅“枕骨粉碎性骨折”,红梅的父亲说,她的后脑勺凹进去鸡蛋大小,在医院住了大半个月。住院期间,金柱从来没有探望过红梅。
当时儿子小雅11岁,因为心疼妈妈,竟然和红梅说:“妈妈,离婚吧。”
红梅的父母再次建议两人离婚,红梅也下定了决心,自己在外面悄悄租了一个房子,两人分居了快一年。直到2014年年底,金柱找到红梅娘家,对着两位老人下跪磕头忏悔说:“我四十出头了,年龄也大了,我儿子也不理我了,我不能这样下去,我发誓我再也不打红梅了。”
红梅再一次心软了,她说愿意给金柱最后一次改过的机会。
同事小梁觉得红梅一直处于爱与恨的矛盾之中。红梅曾对小梁说:“如果我也离开了金柱,他会喝酒喝死的。”
“等孩子长大一些,他就能保护我了”
去年冬天,红梅约闺蜜奇女士吃饭。
奇女士感觉到夫妻俩可能又在闹矛盾,但红梅并没有细说,只是无奈地吐出一句话:“我迟早有一天会死在这个男人手上。”
这句话被奇女士错当成了一句玩笑:“我还说怎么可能,我让她下次金柱再喝酒的时候就报警,先躲起来。”红梅听罢叹了口气。
红梅的朋友、同事和家人不止一次劝她离婚。起初,红梅担心离婚对自己的影响不好。
她的同事柳女士评价红梅“要面子”。她猜测,红梅作为一个记者,可能不想让自己的家事成为杭锦旗这个小地方的谈资。
后来有了孩子,小雅成了红梅心中最大的牵挂。
奇女士回忆,这几年,只有谈到儿子小雅的时候,红梅才难得露出笑容。红梅曾开心地和她说,儿子爱吃她烧的鱼香肉丝、过油肉、土豆条。
去年年底,奇女士劝红梅离婚,红梅不愿意,她说:“再坚持四五年吧,等孩子长大了,他肯定会保护妈妈的。”
对于家人,红梅还有更多的顾虑。她不止一次对姐姐咏梅说,担心离婚之后金柱杀了自己的父母。
直到今年3月1日《中国人民共和国反家暴法》施行,红梅也没能拿起法律武器保护自己。
“红梅心太善。”蔬果店梁老板惋惜地说。
事发前一天,红梅曾更新了一条朋友圈,她写道:“两个人的世界里总要一个闹着,一个笑着,一个吵着,一个哄着,如果一个人总是输,不是口才不够好,只是不忍心把最伤人的话说出口……祝福所有相爱的人,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。”
配图是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,男人在给女人洗脚,女人在笑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