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0岁的刘顺喜并不知道自己的“事迹”已登上报纸并流传于网络空间。
这位山西忻州市岢岚县水峪贯乡娘娘庙村的农民,此前因“拒绝”当地干部的扶贫资助而被媒体广泛宣传。
1月12日这天,获知自己上了报纸,刘顺喜告诉“北京时间”(微信号:btime007),去年被评为贫困户后,当地干部曾前后4次来家里慰问。
“给过米、面、油,还有现金。最近两次,因为临近年关,又有干部送了对联、几件小孩穿的衣服等。”
对于曾“拒绝”的那次救济,刘顺喜称发生在去年10月,一个文化局的干部送来一袋米、一袋面,还有200块钱,自己推让后最终收下了。
“我当时有些不好意思,又不认识人家。人家是白白给咱东西,面子上总得推让一下。”
不过,媒体早前报道中所说的“吃救济,饿断气”,刘顺喜坦言并未说过。
刘顺喜一家所住的窑洞 图/北京时间 刘钊
家里连续几月无进账
因无农活可做,又没有打工途径,这个冬天,刘顺喜有些焦虑却无计可施。已经连续几个月,这个家毫无进账。
1月12日上午9点刚过,跟着刘顺喜夫妇睡的小孙女醒来后哇哇地哭起来,妻子崔凤英急忙指挥刘顺喜给孩子冲奶粉。
一个150毫升的奶瓶,刘顺喜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小勺奶粉后便嘟囔道:“少喝奶粉多加点水,奶粉又快没了。”
隔壁二儿子刘培清推门进来,上前看了看孩子,随手把桌上的那罐奶粉拿了出去。他还要拿去喂养刚满月的小儿子。
给孙女冲好奶粉后,刘顺喜顺势倚靠在土炕旁的灶台边,低着头,双手交叉,不停地揉搓。
刘顺喜夫妇住所内景 图/北京时间 刘钊
与妻子崔凤英结婚40多年来,生性木讷的刘顺喜一直将种地作为全家收入的唯一来源。靠着这些微薄收入,抚养4个儿女长大成人。
大儿子拖家带口在外打工,靠装卸货或者在工地做临时工维持生计。在刘顺喜眼中,大儿子抚养2个正上学的孩子,日子过得很辛苦,很难帮衬家里。两个女儿多年前已出嫁,各自的家庭负担也不轻。
前年,二儿子刘培清在32岁的时候终于成了家。在当地农村来说,年过30岁还没娶媳妇,属于“再不结婚就只能娶二婚的媳妇了”。为了给二儿子成家,一家人东挪西借,至今还欠着数万元的外债。
二儿子婚后不久,妻子就有了身孕,为照顾妻子,二儿子这两年一直跟着父亲在家里种地。之后,随着家中孙女、孙子的依次降生,一家人的负担更重了。
“北京时间”注意到,几孔旧窑洞、一头老黄牛、50亩坡耕地是刘家几乎全部的财产。
全家起居生活的几孔旧窑洞是1990年代从别的村民手中购得,如今已破败不堪。其中一间,两年前被用作二儿子的婚房。一个土炕,一个灶台,一台电视机,一个衣柜,基本上就是婚房的全部设施。
刘顺喜家有约50亩地,按照人均耕地面积并不算少,然而囿于村子所在的黄土丘陵山区,基本属于坡耕地,土地贫瘠,主要种植土豆,玉米,产量极差。
在刘顺喜的记忆里,往年碰上收成好的时候,靠着种地每年能有2万元左右的收入,以此勉力维持家用。但最近几年,连年收成不好,收入骤降,“一年到头能收入1万多点就算不错了”。
这些“面上”的收入总难积攒下来,日常的家庭开销总会将这些洗劫一空。每每岁末年终的时候,口袋里总是空空如也。
家中唯一值钱的是一头老黄牛,价值几千元,刘顺喜舍不得卖,他要留着开春的时候犁地耕田,“雇人家机器还得花钱”。
因为缺钱,还在坐月子的儿媳妇难得吃上一次营养品,日常饮食跟其他家人并无不同。
一件标注有当地某工厂厂名的帆布工装,刘顺喜一穿就是好几年。记忆里,刘顺喜上一次穿上新衣裳,还是在二儿子结婚的时候。
“我也想过出门打工,多少赚点钱贴补家用,中间托人问过几次,可他们都嫌我年龄太大,都没成。”
不过,刘顺喜表示,等二儿子儿媳过两年可以出门打工后,家里经济状况就会好些了。
4次接受扶贫资助
2016年年初,刘顺喜一家被评为村里的贫困户。
此后,在刘顺喜印象中,当地的干部们曾前后4次来过家里进行慰问资助。
刘顺喜夫妻 图/北京时间 刘钊
刘顺喜记得,第一次接受慰问,“大约是在10月份”,一个文化局的干部送来了10公斤装的一袋米、一袋面,“还有200块钱”,“当时我确实有些不好意思,又不认识人家,所以推让了几次。”
后来还有干部来了给过米、面、油,“5公斤的猪肉,还有100块钱”。最近两次,因为临近年终,又有干部们过来给送了对联,几件小孩穿的衣服等。
“家里这么穷,能有这几百块钱也是好的,还能给孩子买罐奶粉喝。”妻子崔凤英说,“人有时穷的着急了,别说给200块,只要不犯法,你给2000块我也敢要。”
一旁的刘顺喜赶紧打断妻子的话茬,他说:“人家白白给你东西,咋能这样说,你就算心里想要,面子上也得推让一下。”
刘顺喜所说的文化局干部,即为山西岢岚县文化局副局长马晓明。
岢岚县召开会议要求各单位进行包村扶贫,县文化局随后组建了驻娘娘庙村扶贫工作队,马晓明是队长。
“别人都是顺手接下,唯独他推让了好久,这点让我记忆犹新。”马晓明向“北京时间”(微信号:btime007)回忆道。
作为直接帮扶刘顺喜一家的县局领导干部,马晓明称他直到大半年过后的2016年10月25日,在他第三次前往该村时,才终于得见刘顺喜本人。
马晓明描述,当天下午5点左右,他终于等到刘顺喜做完农活回家,“我当时向他了解家庭情况,人家爱理不理,这让我很是惊诧。”在马晓明看来,以往他进村进行扶贫慰问时,村民知道会给钱给物所以都会很热情。
但彼时,刘顺喜甚至没有招呼马晓明进屋坐坐,不得已,马晓明主动进了屋。一进屋,马晓明就开始观察起屋内的设施、摆放,“屋里收拾得井井有条,灶台擦得锃亮,地上一溜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南瓜。”马晓明称他就此看出,这个家的主人对生活依旧充满希望。
“我问他致贫的原因,他的回答很让我感动,他说没啥致贫的原因,就是前两年给儿子结婚欠了外债才穷了下来,还说贫困是个羞愧的事,个人要不行,政府给钱也富不起来。”
马晓明回忆着当时俩人的对话,“我很受触动,因为他跟我以前接触的贫困户完全不一样,有些贫困户确实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,家里面也无心打理,显得脏乱不堪。”
媒体报道中的“偏差”
返回县城的第二天晚上,在与当地一位媒体记者的聊天中,马晓明将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想和盘托出。
2016年11月11日,当地媒体在报纸头版刊发报道,以《贫困的帽子不光彩》为题对刘顺喜拒绝扶贫资助的事迹进行报道。此后在2017年1月8日,某中央级媒体再次刊发类似内容报道,一时引发舆论关注。
报道中称,马晓明带了600元钱和3袋白面,到了刘顺喜家却被拒绝了:“吃救济,饿断气。当贫困户不光彩,我不能要!”
文章称“马晓明不虚此行。穷而有志的刘顺喜教育了他,原来感觉沉甸甸的扶贫担子,现在轻松了许多。”
不少网友为刘顺喜竖起大拇指,赞扬其“人穷志不穷”。
不过,“北京时间”发现,两篇稿件中,并未提及刘顺喜接受救济一事。
县文化局副局长马晓明告诉“北京时间”,在与当地媒体记者闲谈聊天的过程中,他无意间谈及此事,对方一听称很感兴趣,“当时根本没想过说是要特意宣传典型”。至于,是否谈及收下钱物,他表示,“记得说过的”。
《贫困的帽子不光彩》一文的作者则称,当时他在跟马晓明谈过此事后,觉得很有意义,次日便去了村里。后来,在向某中央级媒体投稿前,自己又去过一趟村里。
该作者表示,在与马晓明聊天时,他并未追问有关刘顺喜是否收下相关钱物一事,“一个贫困农民,三番两次拒绝收钱收物,本身就值得报道,至于他最后确实接受了资助,那是后话。”
当地媒体在刊发相关报道后,马晓明称他还发现一个“小插曲”,“就是他(记者)把娘娘庙村所在的乡镇写错了,本来是水峪贯乡,他写成了西豹峪乡。”
查阅当地媒体报道,确如马晓明所说。在此后的第二篇报道中,乡镇地址得到更正。
“北京时间”(微信号:btime007)采访期间,刘顺喜曾称,自己并未说过“吃救济,饿断气”的话,当时自己也就是推让了几下。不过,马晓明表示,“那天,村民大体表达了这样的意思”。
留守村民过半是贫困户
按照岢岚县人民政府官网介绍,岢岚县是隶属忻州市的版图大县、人口小县和财政弱县。全县总人口8.4万,其中农业人口6.7万,是国家扶贫开发重点县。
事实上,在娘娘庙村,刘顺喜也只是33个贫困户中的一员。村支书刘建林告诉“北京时间”(微信号:btime007),全村常住人口62户,114人,贫困户数量超过一半。据其统计,娘娘庙村原有村民114户,299人,但多年下来,留在村中的已不足原来总人口的一半。
娘娘庙村在丘陵上的耕地 图/北京时间 刘钊
在刘建林看来,囿于当地气候和土地条件的限制,全村可耕地面积虽广,但各种农作物产量极低。多年来,当地贫瘠的生活居住条件导致不少村民纷纷外出打工谋生。
刘建林称,针对贫困村民,各级政府也在想方设法进行帮扶。目前县直部门帮扶单位和所在乡政府已为该村投入帮扶资金122500元,利用这部分资金,该村采取帮助贫困村民入股企业、发展养殖户、进行农资补贴等方式进行一系列帮扶,已取得一定成效。
“如果暂时还不能帮助村民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脱贫,起码也要先温暖他的心,从这个层面来说,给钱给物虽属无奈之举,但也是暖心之举。”马晓明表示。
他告诉“北京时间”,在以往扶贫过程中,有些贫困户碍于面子,会羞于接受“给钱给物”,期望从根本上脱离贫困,但也有极少部分贫困户存在“破罐子破摔”的现象,“针对少量不思进取的村民,将通过周边一些脱贫致富村民的带头示范作用来影响他们,让他们从内心里明白,政府的帮扶只是外力,关键还得靠自身努力。”
马晓明表示,目前针对贫困户的帮扶,当地政府已采取多项措施,具体包括产业扶持、移民搬迁、基础建设、生态补偿、金融扶贫、政策兜底等,“当然遇到的问题也不少,这就需要我们在实践中不断总结经验教训,进一步完善扶贫措施。”
“北京时间”注意到,2016年2月1日、2日,岢岚县召开脱贫攻坚大会,把脱贫攻坚作为全县“十三五”期间的头等大事和第一民生工程,将坚决确保全县116个贫困村、9310个贫困户、23349名贫困人口在2020年如期脱贫。
北京时间原创 刘钊 |